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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捌 梵行已立

作者:姞文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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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晓欣紧了紧腰带,拼命地自人群中往前挤。我本书生啊,这时候也顾不上文雅谦让顾不上知书达礼,一定要挤到最前面,一定要亲眼看见!

    天禧寺考古重大突破!大家知道,考古勘探近一年以来明代的天禧寺基址已经确定,形状居然就是南都明城墙的轮廓!大雄宝殿弥勒佛殿和千手观音殿等各种建筑遗址陆续发现,年代再早的宋朝藏经阁和僧寮的基址更与史料记载相吻合。但最新消息,挖到了地宫!这是经过了长期猜谜揭秘的过程,对比城墙形状与明初洪武年文物的图案研究考证得出!何等机缘巧合!目前的勘测范围大约二十米长十五米宽,深度则超过十一米!考古队伍在地宫外小心挖掘了十四天,地宫石门出现!大家记住这个日子,2006年1月22日,天禧寺地宫将郑重开启!我台全程直播!

    这天正好是传统的小年,为跑出门东晓欣听了不少唠叨:东卫国陈玉芬在后面撵着喊早点回家,今天过年不作兴在外面吃饭!东晓亮嘱咐弟弟人多注意安全别犯书呆子气,钱蕾则撅嘴说你看看仔细啊、我今天考试实在走不开、等你回来将给我听!两人元旦领了结婚证,脾性相投总有说不完的话、碰到古董古书相偕把玩能忘了吃饭。就是钱利亨老问宝贝女儿什么时候接班啊?钱家的古董铺子生意一年比一年生意好,喜欢收藏的人越来越多了嘛。“坏就坏在生意好!”钱利亨常常叹气:“要是生意差都没卖掉、那几幅四王的山水啊文征明的扇面啊商代的青铜器啊,最关键还有那个沐王府的玉壶春!都留到现在,我就真发财喽!唉,当年几万块就出手了现在上千万也不止啊!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你看人状元家,就放着不动,放着放着千万了啊,还帮着发现了秘密宝藏!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字连环图就是南都城墙反过来?唉,状元就是状元呐!”

    人群拥挤得水泄不通,这么冷的天又是小年,等在这里的都是不折不扣的文物迷,踮脚伸颈地张望着现场或者抬头看顶上的大屏幕,猜测着议论着。“我猜啊,肯定是天下第一塔的备用琉璃!”一个中年人说:“明朝初年嘛,第一塔被称作永乐之大瓷器,史载又确实烧了两套备用琉璃,一直找不到,肯定在这里。”

    “不一定。说不定是墙砖呢,或者城墙图纸?”另一个中年人说:“上次报道找到地宫位置是参考了洪武年的官窑瓷器,洪武年最重要的工程可不就是筑城?”

    “对啊,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卫民。”陈校长也在,文绉绉地说起来:“当时明太祖几乎动用了全国的力量来修这个城墙,以朱元璋做事的仔细肯定会留一手保护城墙。这一独特的建筑语言才得以穿越沧海桑田,诉说着人类文明的荣辱兴衰。”

    “哈哈,老陈你赶了回时髦,现在可不最流行说‘穿越’?”

    “本来就是嘛,看不远处现代化的明光厂、飞驰的地铁、还有高楼林立的新区,再看看脚下考古挖出来古董,古今穿梭,就是穿越嘛!”

    人群议论纷纷七嘴八舌地闲聊,不时跺跺脚搓搓手抵御寒冷。东晓欣含笑聆听,深深为家乡感到自豪,有桑姐的话叫亘古长青的历史神韵与活力蓬勃的现代气息在南都如水乳交融、相依相存又相得益彰。然而今天的成就不是一帆风顺而来、不是没有泪水和伤痛、不是未经争论和妥协。东晓欣忘不掉得那一年冬天在凛冽寒风中募集签名、忘不掉那一晚江文秀的意外、黄有杨的哀哀嚎哭、周翰飞的憔悴苍老、以及黄有桑至今的落寞孤寂。类似黄家这样的悲欢全南都有多少?说起来其实都源于当时条件的限制不得不在老城区中更新发展,多年后古城终于迈开大步走出城墙开辟了新天地。

    然而姐姐姐夫怎么不好了呢、突然面临着巨大的危机。他们两人曾被公认为最顺利最志得意满的:石城公司仅用了十来年时间就从一个人的设计室发展到数百人规模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婚姻幸福美满彼此都是初恋;甚至头胎就生个男孩、让东晓亮羡慕不已。虽然二十一世纪了,南都人多少还是有些重男轻女,东晓欣知道哥哥口上不说什么也极为疼爱女儿东冬、可心底是想要个男孩的,嫂子也在琢磨是不是再生一个,无奈政策不容许后果严重不光是罚款,灯彩厂“东总”和“王厂长”显然也无法变成“超生游击队”。

    姐姐姐夫能挺得过去吗?陈焱那天哭着找爸妈,一年级的小学生抱怨别的同学都是爸爸妈妈去学校开期末家长会,只有自己是外婆去!已经十几天没见到他们人了!陈玉芬被闹得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东晓玫,手机通了无人接听,再打给陈磊干脆就关机。陈焱哭得不行,说爸爸妈妈不要焱焱了!过了大半天东晓玫电话回过来,陈玉芬好一顿抱怨、连一向不说话的东卫国都因心疼外孙冲女儿发火“赶紧回来看看孩子”,东晓玫解释刚才在银行里办事手机打的静音,一边急忙安慰陈焱“爸爸妈妈忙完这几天就过去,妈妈可想你了”甜言蜜语好容易哄得儿子破涕为笑,母子约好了一同准备年夜饭一同看春晚还有今年的上元灯会。

    “晓玫你们没事吧?”陈玉芬关心地问。电话里的东晓玫沉默一刻简短地答了句“没事”就匆匆挂了,等在旁边的东晓欣话都没说得上。正好东晓亮来接东冬,立刻被家里人围住质问晓玫到底怎么了。东晓亮被逼不过而且这个“状元府邸”停工的事已经传遍了南都城,就把事情经过如实说了,陈玉芬当场急得掉眼泪,“这怎么弄?这怎么弄?晓亮你得帮帮晓玫啊!”“都在帮他们啊!”东晓亮一五一十地回答:“急着退给买房消费者的房款加上违约金大概一点三亿,我们彩灯厂虽不宽裕上周硬是借了一千万给晓玫周转;周翰飞亲自出面帮陈磊协调土地出让金的退还、好象还帮忙通融材料厂那些业务单位的付款宽限几天;黄有桑甚至说动了刘伯去向银行说好话争取石城公司一个亿的贷款早点下来、她自己陪晓玫跑了好几趟了……”陈玉芬和东卫国面面相觑,千万、上亿……孩子们这么出息,是幸还是不幸呢?老两口猜到是钱的事,前天就将里家的存折找出来了,也有五位数、将近三万块呢!准备交给东晓玫应急。可是听到这里两人转身就去了外孙房间,这时候能做的也就是带好孩子让女儿女婿安心工作了。陈玉芬嘀咕,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看!快看!曹书记!就是当年在我们那儿查诈骗案的曹峻德书记!了不起、三十几个亿、救了多少人家!我怎么认识?当然认识了,我姨妈家当时受骗上当投了四十多万亏了曹书记拿回来了,不然一家人真生活都困难我姨妈急得要跳河差点!听说他已经退休了,怎么还在这里忙?”

    “是啊这么大年纪了,今天这么冷,要不要紧啊?”

    东晓欣关切的张望,曹书记的花白头发在寒风中有些凌乱,他牵挂这个秘密几十年,终于今天就要揭开谜底,一定很激动吧。同样激动的还有两位女记者,东面直播间里一堆忙碌的工作人员中黄有桑笔直站立正在报道考古现场;西面记者群中何粲星手持话筒引领镜头向观众描述身后精彩震撼的一景一物。何天使带着初为人母的富态安详,一贯甜美的笑容因此更加可亲,相比之下黄有桑瘦削萧然不苟言笑得简直就象现场的考古专家。

    为了这个考古盛事南都城的媒体也是拼了,都派出了最强阵容。遥遥相对的一瘦一胖两个身影让不少观众想起不久前的“有桑游南都”与“天使在人间”,一个主张城垣环绕、一个反对修复城墙,针锋相对,不知为何何天使不声不响很快就撤了节目、那是认输了?象七八年前那场“拆还是保”辩论擂台说长干里状元府老宅子的,黄记者在第三场弃权?老观众们议论着,那这次天禧寺考古的报道两个狭路相逢的对手又将孰胜孰负?东晓欣攥紧了拳头侧头默默助威:加油!

    “今天,全世界的目光投向这里。看,这就是地宫石门,门前有六块巨石堵着,考古队正指挥建筑队的吊车移开巨石。”黄有桑的声音神秘而紧张:“期待的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疑惑,这门后,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场前的何粲星不甘示弱似地报道:“石门完整显现,超过三十公分的巨锁挡不住考古队伍,中科院来的专家想方设法终于将石门安全打开,看,明代的气息扑面而来!”

    黄有桑的声音渐渐高起来:“地道中满满的铜钱,是善男信女的虔诚、还是朱氏皇家的豪阔?墙壁上刻着各种文官武将,我们看一下,是明代而且是明代初期的服饰,再一次证明这是明初的地宫!”

    何粲星显然也做过功课有备而来:“前室出现在眼前!高高竖立有两块石碑!第一块写的朱元璋真身,第二块写的朱棣真身。专家们在商议,明确无误,这个地宫是永乐皇帝建造!传说果然不是空穴来风,是永乐盛世留下的宝藏!”

    “继续缓缓前行,来到了地宫的最终点,出人意料的空旷。慢慢扫视一圈,只有面南向北供奉着,供奉着,木函!”黄有桑说的有些犹豫,显然在思索:“檀香木的木函,专家捧起来闻了闻,香味在地底经年不褪,大小足有五十公分见方,镜头拉近,函上刻着释迦牟尼佛像。我们再看看仔细,佛陀的胸口是字符,但明显是早期印度的形制,右旋而且四臂旁点有四点,念为swastika,与常见的释迦牟尼三十二相中的胸标字不一样!这意味着什么?”

    何天使解说到这里明显有些吃力,历史文物知识不够用便聪明地避重就轻报道考古过程:“考古队员们用细细的辐条勾在木函四角轻轻提起,没想到,木函下还有一层,金质的!又是一层!镶满宝石!又是一层!让我们一层层数下来,每一层都是珠光宝气,天哪,一共九层!最中间明黄的云锦密密包裹着,里面会是什么?”

    “字纹的云锦!与考古前专家考证用的云锦碎片一模一样!”黄有桑的声音有些颤抖,画面中一只清瘦苍老的手掌中出现了云锦片,曹峻德举着琢磨了二十年的线索在对比,同样抑制不住激动。杰尼吉,你看到吗?你看到吗?你们吉家祖上传下来的秘密,是真的!

    “打开来,是,”黄有桑屏住了呼吸:“佛经!纯金铸造的佛经!封面上字符也是右旋带四点,古印度形制,为什么?为什么?”现场凝滞停顿,专家们观众们都鸦雀无声,是啊,为什么?刹那间电光火石灵光一闪,黄有桑激动地叫起来:“我猜想,这是两千年来都在猜测争议是否可能有的一部佛经,是释迦牟尼佛生前所写!就是所谓原始佛典!”

    何粲星皱眉不知如何接下去,黄有桑跑到几个专家面前激动地讨论,不一会儿举起话筒几乎是喊着在说:“现场的专家暂时判定,就是释迦牟尼佛生前写的原始佛典!看,语言用的是佛陀时代的古代半摩揭陀语,比梵文、比巴利文都要早!这是不容置疑的证据!第一页的文字翻译过来就是著名的‘我生已尽  梵行已立所作已办  不复受身’!是一直以来公认的最接近佛陀时代的阿含经偈语!这样的话,佛经左下角这个清晰的手印、应该就是佛陀本人的手印!”

    人群最前面的何粲星突然变了脸色,话筒耳唛都来不及摘下,快步就往出口奔。怎么了、这就认输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东晓欣不由得心一拎,远处直播间里的黄有桑却没察觉,继续报道的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据传说,释迦牟尼佛活着的时候是以口传法佛教术语称为“转法轮”,这个历史原因是两千五六百年前古印度没有纸张,记录文字是用羊皮牛皮等动物皮或者石刻,所以同中国孔夫子的语录一样,只由弟子们记忆口授相传。佛祖涅后不久其弟子大迦叶在王舍城召集五百罗汉名“五百结集”开始记录佛经,阿含经作为原始佛教基本经典就是那时候出现,公认为是最为可靠的佛语原始记录;佛涅后一百年,佛教徒又在毗舍离集会名“七百结集”延续八个月把世尊的遗说校阅一遍;第三次阿育王结集众多僧侣编纂大藏经,佛经开始大规模形成。所以大部分佛经的开头语是“如是我闻”即我听见佛祖这么说的意思,与儒家经典的“子曰”差相仿佛。

    那么,释迦牟尼佛在世的时候完全没有写过吗?会不会有一部他亲自书写的最早的佛经、即原始佛典?两千年来无数人猜测争论寻找,大部分都认为应该没有,因为动物皮和石刻对于记录佛陀传法都不大可能。却原来,大家都忘了古印度还有铸金术!佛典可以用黄金铸造!今天在天禧寺遗址下出现!这是轰动全球的考古成果!这是佛教界两千年来的最大发现!佛法僧三宝,今天出土的原始佛典就是最宝贵的“法”宝!专家们认为其珍贵程度甚至超过法门寺的佛指骨舍利!多年来有关佛经内容的争论,巴利文、梵文、中文、英文各种版本的佛经真伪将由这部原始佛典一一解开!

    寒风凛冽中黄有桑激动得面红耳赤:“这是佛家圣物,更是无比珍贵的文物!其价值只能说,无法估量!”

    金晃晃的佛典大小如墙砖,翻开来一页一页薄如蝉翼,弯曲蜿蜒的文字象中国古老的象形字。“我生已尽  梵行已立所作已办  不复受身”,佛陀写下他的法,而那个时候已是他的符号、与手印一样清晰明白。

    东晓欣渐渐忘了何粲星,不是多大事吧?周家的朝阳公子饿了,说不定?那个小娃娃真好玩啊,长相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又象妈妈一样爱笑总咯咯咯咯地开心,难怪全家人视若珍宝,满月酒的时候广州来了几十个亲戚把周翰飞忙得够呛,就那也高兴。

    终于考古队将考古成果带回博物馆继续研究,直播结束,东晓欣目送着曹峻德与一群工程师文物专家兴奋远去才想起打开手机,一看吓了一跳,上面十几个未接来电一排未读短信,速回电、怎么不接电话、急、出事了、接电话、最后的一条是:速到新区医院!东晓欣拔脚就往公交车站奔,一边匆匆打着手机,可东晓玫东晓亮陈磊统统没人接听,想了想拨到爸妈家中,响了半天终于有人“喂”了一声,是王静。“晓欣啊?妈妈不在家啊,爸爸也不在家。”王静在厂里搞生产爽快利落,南都人形容为“唰快”的那种,平日生活中却慢悠慢悠耐心得惊人。“去哪儿了?医院啊,新区医院吧?安兴门外的那个。出什么事?说陈磊在那里啊。”大概是回头和两个孩子说话:“别吵,是小叔,对,是你的小舅,焱焱真乖……”东晓欣哭笑不得,急得侧头将手机看了一眼又一眼,好容易等到王静哄完了孩子:“听讲是晓玫也在,你哥刚才知道也赶过去了。我在家带焱焱和东冬,给他们烧了条鱼、焱焱会剔刺了呢……”东晓欣听嫂子絮絮叨叨就是说不到重点,远远望见公交车和出租车站上都是人头攒动排着长龙,不禁连连跺脚。

    “晓欣!”路旁忽然有人唤,侧头望去,黄有桑站在黑色奥迪车旁招手“一起走吧!”东晓欣大喜,飞步奔上车一边急急问有桑姐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坐下来才发现刘伯坐在前排,连忙讪讪喊了声刘台长偶像啊!有桑姐看来不象以前那样完全拒绝了嘛,要是能结婚成家多好啊!东晓欣的脑海中又开始描画一个既清丽文雅又潇洒倜傥的混合体宝宝。

    黄有桑皱眉不语,还是刘伯开口告诉东晓欣、石城公司的建筑工地发生围墙倒塌事故,五人重伤正在新区医院抢救,说着伸手扭开了收音机。“这是事故发生的三弄境工地现场。这个小区项目位于城东,就在城墙旁边。这一段明城墙建于明初,据传由军师宰相刘伯温亲自勘察筹划建造,因城墙年久失修,相关部门展开了艰巨的修缮工作面向全省建筑公司公开招标竞标,最后花落石城公司,去年十一月十五日开工建设,对坍塌膨胀松动的墙体进行维修,恰好紧靠三弄境小区项目。”播音员的声音平平淡淡。

    东晓欣看到黄有桑十根修长的手指攥在一起捏得发白,她是在担心?城墙修复工程中标这件事依稀听几人说过,姐姐当时很得意说是几十家公司竞标石城公司靠实力赢了,哥哥也很高兴说黄有桑一直念叨“城垣环绕古都”,这不一段一段在修复了?而黄有桑真的是经常提起,甚至在柔道馆训练时还和大家介绍“要看的!南都城门有句古话叫‘内十三、外十八,一个门闩朝外插’,不是都和中华门长得一样!象门闩神机门就是外翁城的结构、上面有镝楼有木门,完全不一样!到时候一个个都和城墙连起来环绕古都,在城墙上散步走路就能一路看过去!”她认真的时候有一种孩童似的执拗,头微微侧着,宽阔的额头反射着光亮、清澈的双眼一眨不眨,令人无法拒绝。何教练因此半开玩笑地保证到时带所有队员一起去散步,不,干脆就到城墙上训练,跑步跳台阶练体能,三十几公里正好!

    “今日下午三时三十分左右施工人员在清理现场围墙外侧的碎石时,围墙突然倒塌将数人压在下面。经施救目前被埋人员已经全部挖出,共计五人重伤正在抢救之中。具体事故原因有关部门正在调查,本台将跟踪报道。”播音员并不激动,每天这样大大小小的新闻太多了,五个人受伤而已。

    东晓欣急了:“我听家里说我姐夫、就是陈磊在抢救?”

    “不仅陈磊。”刘伯缓缓说道:“还有周翰飞。”

    “怎么会?”东晓欣惊呼一声望向黄有桑,她不知何时戴上了墨镜,察觉到东晓欣的目光便低下头翻看手机、避开了两人的关怀。寂静中只听到马达的轰鸣声,车轮飞驰在新区。

    他之所以会在工地现场当然是因为那天在市政府会议室说起,要是自己不说呢?为什么要说呢、其实城墙修复与他有什么关系?他家里何粲星周万福一直反对修城墙呢!诚然两人自小住在城墙边、在城墙上玩耍学习、定情也在城墙上,可是劳燕分飞多年、他早忘记早不在意了吧?他已经有幸福的三口之家,何必一边说城墙修复工程一边期盼地望着他?黄有桑禁不住地自责懊恼。而围墙突然倒塌,为什么?

    还有,他有没有看到直播?他知道不知道天禧寺下发现了原始佛典?那是他牵挂了二十年的秘密!

    “哇!那是文苑街吗?整个不认识了啊!”东晓欣显然受不了这种沉寂的尴尬,刻意轻松了语气找话说。黄有桑猛地坐直了身体,引颈望向窗外。宽阔的六车道马路,深黑色的沥青路面上雪白的路标,道旁整齐如林的路灯照得街上明亮如昼,之后耸立着一栋栋高楼,各种银行、学校、医院、超市、住宅小区。

    文苑街。那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哪里去了?

    阴风卷着犹带火红的灰烬在荒野的空中曼舞,妈妈低低念叨,不要急不要闹,孩子们来看你们呢!黄有杨即使在那样的悲伤哀戚中仍然笑容飞扬,跳脱地叫着,姐!姐!这个元宝散了,你快重新叠一下!

    文苑街。这里曾是刑场,父亲的冤魂曾在这里游荡。

    如今,你可以安息了。

    你看路边行人的步伐有的欢快有的矫健,你看街角公园中锻炼身体的老头老太多么安闲自在,旁边追逐打闹的孩子们多么健壮活泼;你再看超市中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医院里设备先进技术一流、银行那儿存钱取钱的井然有序、校园中学生们书声朗朗……你满腔热忱地回到家乡、不就为的这一天?你说“南都是个有灵性的古城,谁敬重它爱护它、这个古城会回报他”,爱护古都的朱伯商先生早已昭雪平反被南都人当作英雄铭记缅怀;而一段段城墙一幢幢文物都得到了重视、再没有人随意拆哪怕一块砖。

    你安息吧,和母亲一起。黄有桑紧攥的双手渐渐松开了。

    但母亲的心愿是什么?临终说什么没有?黄有桑仰起头、眉头渐渐又皱了起来。那晚倒在举人巷中就算是意外,周翰飞送她到医院时还有一口气,母亲到底有没有遗言?

    刘伯忽然开口,“这里的三山门也是明城墙十三座内城门之一,规模排在第三位而且水陆两栖,是以前南都水路进出的主要通道,瓮城的造型据传象一艘大船。”爱徒虽然带了墨镜可神色的黯然一望便知,刘伯向来惜字如金此时不过和东晓欣一样没话找话地安慰她罢了,虽然很多时候不服气、自己除了年龄哪里不如那小子?直到有一天被许怡点醒:“您觉得黄有桑的性格好还是不好?”

    是啊,喜欢她、岂非就因为她的孤耿倔强?

    “可惜都拆掉了,也是在五八年。”黄有桑当然明白两人的好意,但是一颗心纷乱无序难以振作,想着轻松应答话说出口又是一片消沉。李白的名句“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说的就是三山门云台闸上的孙楚酒楼,清代时还在,被乾隆皇帝列为南都四十八景中的第十三景“楼怀孙楚”。不知道这一景还能否重现?肯定能!东晓欣抢着道:“不是在修吗?有桑姐你说的那样,断了的城墙都连起来,城垣环绕古都!”

    黄有桑不语。那天冒冒失失闯进会议室打断了会议,后来才知道正在说维多利亚湾的拆迁,大家恰在等“周一拆”表态呢。然而古城新区分别规划发展,城垣环绕古都,历史文化名城创新建设……等等这些振臂高呼容易,实际问题却不是喊一喊就能改变的。维多利亚湾拆迁得要多少个亿的资金?甚至钱还不能解决问题,住户谁愿意搬?那么好的学区,搬了孩子上学怎么办?周翰飞直言不讳:“举个例子,我家的何粲星就一定不肯,她反对的方法一定不简单。”自己当时被“我家的何粲星”几个字刺痛后半句没听进去,后来才明白周翰飞指的是那个“天使在人间”第二期的节目。没想到为了古城建设再一次与何粲星针锋相对,阶梯教室中大辩论的昔日同窗、被命运推涌着一次次成为狭路相逢的对手。不过很意外过了一星期“天使在人间”第二期被撤换掉,问起来居然是何粲星自己要求的,为什么?他做的工作吗?他为什么这么做?黄有桑不敢下去。可即使撤换了,在观众中已经有不小的影响,反对修复城墙的人如周万福王局长之类并不少。xdw8

    汽车一路奔驰很快到了新区医院,东晓欣不等车停稳就一跃下车又迟疑地回头望望叫了声“有桑姐?”黄有桑知道他迟疑的原因,陈磊和周翰飞在抢救,黄有桑以什么身份去急救室?当年在江文秀的葬礼上周翰飞行礼时甚至被她打了耳光,现在人家有妻子有儿子,她的出现是否让大家尴尬?

    刘伯忽然道:“我去了解伤员救治情况,跟踪报道用,有桑你和我一起吧?”不由分说跳下车,向黄有桑伸出了手。黄有桑接住刘伯的手臂下车,很大的手、很结实的臂膀,在寒冷的冬夜令人自心底油然而生暖意。自十七岁开始,这个男人就一路折腾自己帮助自己,二十年来大概于他已经习惯成自然了吧?匆匆奔向抢救室,刘伯还职业病地取出了录音笔象是真去采访了解情况似的。新区医院是名列前茅的三级甲等综合医院,按刘伯的说法这里会给伤员们最好的治疗,治不好、那也是命了。

    老远地就听见阵阵哭声,三人对望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撕心裂肺的声音边哭边喊,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翰飞!你醒醒啊!你醒醒啊!你不能丢下我们母子俩啊!你醒醒啊!”黄有桑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幸好刘伯及时扶住,东晓欣等不及二人飞奔进了抢救大厅。角落里或坐或站挤着一群人,十来个陌生人大概是其他伤员的家属,东晓亮周万福两个人木着脸没有表情,东卫国搓着手连连叹气,东晓玫陈玉芬一左一右扶着何粲星、脸上都是横七竖八的泪水。何粲星穿着报道时的工作服套装被揉得皱皱巴巴、嗓子已经哑了痛哭着只是喊“翰飞!你醒醒啊!”来来往往的白大褂医护人员显然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视而不见地自顾自忙碌。

    东晓欣拉住哥哥问怎么样了,“其他人都抢救过来了就是周翰飞不醒。”东晓亮闷闷地说:“医生说就算救活了,脑子伤了一直昏迷,恐怕以后也很难醒。”

    “植,植物人?”东晓欣结结巴巴地问道。

    “瞎讲!”东卫国斥道:“砸到头脑壳而已,别小题大做!甩啊?”

    植物人……何粲星不知怎么听到了,喃喃重复着旋即又大哭。“翰飞!你醒醒啊!小阳在等你啊!”

    抢救室的门开了几个护士推着病床走出来,东晓亮迎上去叫“翰飞!翰飞!”周万福老泪纵横已经叫不出声音只拉着儿子的手不放,何粲星扑上去抱着一动不动的病人嚎啕大哭:“翰飞你醒醒啊!”

    黄有桑呆呆地站着、头脑一片空白。曾经生死相许的爱、曾经咬牙切齿的恨、在这一刻全都灰飞烟灭,世界只剩了空虚。他静静躺着双眼微阖,浓密的睫毛不时抖动一下、仿佛随时会醒过来笑着逗弄自己:“有桑!”如过去无数个清晨夜晚。

    原来这么多年自己一直在等他,等他回来。

    家属让一让,我们要送病人去病房。护士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忍轻声催促。东晓亮拉开周万福,师徒两人架起了一直在哭喊的何粲星。“翰飞你醒醒啊!小阳在等你啊!”的叫声凄厉悲惨。

    黄有桑的视线跟着病床跟着那个静静躺着的人,一颗心似乎停止了跳动,下意识地只想跟着走上去,告诉他“天禧寺的秘密解开了!是原始佛典!”突然一个身影扑上来猛地一推,黄有桑猝不及防、狠狠地摔倒在地,“咣当”一声撞得眼前金星乱冒动弹不得。

    “都是你!你跑来做什么?你害得他还不够?”何粲星恶狠狠地冲上来还要挥手再打,口中连哭带骂:“现在你称心了?你满意了?”

    所有人都惊呆了,东晓亮一把箍住何粲星连声劝解:“何大嫂,你冷静冷静!”东晓欣也上前安慰:“对啊,不关有桑姐的事啊。”

    “不关她的事?”何粲星冷笑一声,指着地上的黄有桑骂道:“不是她一天到晚、经年累月地保护城墙喽保护文物喽、古城的悠久历史文化遗存喽,唠里唠叨、没完没了!翰飞怎么会管这个工程?他是规划局的副局长!连我的节目都要撤下来、因为和你的观点不一致!那些城墙城门是你祖宗吗?害得他也神经兮兮地天天望着那些墙!一堆砖头泥巴!”

    黄有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头脑懵懵地,一股热流淌进脖子里带着腥味。又是熟悉的臂膀伸过来,刘伯蹲下身扶起了学生、皱眉对另一个学生喝道:“何粲星!够了!”

    这一刻黄有桑是如此感激,感激他的镇定、感激他的威严。

    何粲星住了口,愣愣地看着面前二人,旋即低下头饮泣起来。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曹峻德满脸焦急地大步走进来,身后孙勇气喘吁吁地还一身土、鞋子上泥巴拖拖沓沓,大概两人是听到新闻赶来的。刘伯迎上前三言两语把情况说完,孙勇不等吩咐已经去找院长关照全力救治,曹峻德缓步走到何粲星身前握住了她的双手、颤抖冰冷的双手。“我会查清这起事故的责任原因,给你、给大家一个交代。”老人的话简单冷静,不容置疑。

    黄有桑一动不动,鲜血自脑后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上的白衬衣。有什么关系呢?那个人已经昏迷不醒,甚至没等到记挂了二十年的谜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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